呼唤田野

田野  田野

就像母亲喊我的乳名

听起来心头发烫

童年的竹杆

山坡上放牧清风

光噜的小伴

梯田里滚成泥鳅

牛背上做梦

摔下一次长大一岁

村姑出现的地方

就有爱情盛开

被城里腌长了

跟田野渐渐疏远

听不到蛙声

闻不到稻香

看不到牛马

草叶上的露水

闪烁的萤火虫

长脚杆的秧鸡

梯田里的红浮萍

泥鳅黄鳝土狗虾巴虫

都离我远去

田野  田野

烙在身上的胎记

我是大地之子

城乡之间

我一半属于乡村

头上蓝天白云

听鸟儿歌唱

看花开花落

喝清纯泉水

嘴里含叶子

吹亮天地

吹醉爱情

我一半属于城市

从毛头小伙

变成花白头发

这里有我的家

有我的妻儿

城市再怎么喧闹

我得耐心活着

当我在城市烦了

像关在厩里的牛

渴望漫山遍野奔跑

这时  我就思念乡村

当我回到乡村

呆上一段日子

依旧是古老的宁静

这时  我又思念城市

就这样

像行走在独木桥上

我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摇晃

月亮升起

月亮升起了

你可想起我

一块长大的心上人

那时我们像云彩

在月亮旁边

分也分不开

坐过的石头

空着一半等你

已经生满了青苔

给你吹的树叶

吹烂了一片片

听不到回声

像挖田一样

挖一回过去一年

田里绿了秧苗

月亮升起了

我只想你

多年不见的心上人

鹰

当年  有只鹰

在村子上空

踩着风云漫步

人们如同见到天神

如今  没有鹰

在村子上空

踩着风云漫步

鹰飞向何方

人们寻找鹰

天空是空的

从记忆深处

传来几声尖叫

爬山

陡峭的山路

朝天上扭去

我的祖先们

爬了多少年

是否到达了天堂

我也一直爬山

不是为了到达天堂

命中注定

要在山路上

爬完一生

在红河县城看远山

远山一座高过一座

把天都顶伤了

穿彩云的仙女

山头上跳乐作舞

我熟悉每座山

更熟悉那座李和山

山下是我的出生地

清一色的哈尼人

被梯田喂大

当我的目光

落到半隐半现的故乡

会有狗蹲在门口

等着我回去

我登过许多名山

故乡的李和山

卑微如村民

在我眼里心里

高过所有山峰

威严的李和山

仿佛智慧的祭司

默默为我祈福

走千山过万水

想念李和山

就像燕子唱的民歌

耳边缭绕一缕缕乡愁

年末在北方某大都市

一幢幢高楼

更加冷漠

一个个行人

躲进衣堆

一棵棵树木

裸体展览

一只只鸟儿

无家可归

天上有太阳

骨头里结冰

想念遥远的南国

绿色山冈上的故乡

热烘的火塘

清泉洗脸的梯田

我的祖先

最想说的话

我要说给谁

最想哭的泪

我要哭给谁

最想唱的歌

我要唱给谁

赶了多少年的路

吃了多少年的苦

流了多少年的血

从西北高原漂泊到哀牢山

我的破衣烂裳的祖先

梯田是您们挖的

那不是上天的路

那是给我们活命的财富

我顶礼膜拜的祖先

您们在地下的身

您们在天上的魂

不朽的光芒

照亮渺小如草的我

最想说的话

我只能说给您们

最想哭的泪

我只能哭给您们

最想唱的歌

我只能唱给您们

告别

一个满脸沟沟坎坎的老人

坐在石头上抽烟筒

他叮瞩我  走的多远

要记得回家的路

我隐隐约约感到

这是最后一次见他了

蚯蚓般盘土地的老人

就要把自己盘进土里

老人们一个接一个

去山上居住

每走一个老人

少了一颗照耀村子的太阳

再回几次家

所有我仰望的老人

将像青烟飘散

空地

城乡结合部  有片空地

包谷嫩嫩绿绿

每次走过我都痴情一阵

有时碰到几只贪玩的鸟儿

我的身份

跟包谷地相似

总是洗不掉土气

包谷打苞时

清香诱来蜜蜂

这片我情感的牧场

就要建起商业区

城市在飞速包围农村

初升的太阳下

我看了好久好久包谷地

被机器一块块切碎

快乐

有一棵树

鸟就够了

枝叶筑家  歌声朗朗

渴饮露水  饥食虫子

鸟是快乐的

有一塘水

鱼就够了

小小天地  大大世界

来来往往  自由自在

鱼是快乐的

有一片云

天就够了

太阳热时  可以当伞

月亮冷时  拿来作被

天是快乐的

有一把草

牛就够了

躺在地上  嘴嚼反刍

鼾声口水  梦里牧歌

牛是快乐的

有一双脚

路就够了

能登天堂  会下地狱

穿入城市  伸进村庄

路是快乐的

有一颗心

我就够了

不用金屋  土房柴门

亲爱的人  朝夕相处

我是快乐的

我的母亲我的女儿

我的母亲  落地为土

劳累堆成山包

晚年到县城儿子家

围一块菜地

养大一棵棵蔬菜

我的女儿  生长在都市

塑料薄膜里培育的花草

受过高等教育

田地就在办公室

韭菜麦苗分不清

我是连接

母亲和女儿的血脉

这两个我最亲的女人

因为最疼爱  有意无意中

被我伤害最深

母亲说土里土气的庄稼话

女儿带脂粉气的市民腔

她们像哑巴无法交谈

唯一听得懂的

是相互的称呼

母亲不是树荫

让孙女乘凉

女儿不是火塘

让奶奶取暖

我最亲叫我落泪的女人

天鹅

冬天早晨的园明圆

积满厚厚的雪

寒冷而空旷的昔日王宫

在王公贵族游乐的湖里

有只天鹅站在岸边

据说来了好久

来了就不走

它的伙伴在哪里

它为什么不飞走呢

天鹅懒精无神地站着

并不害怕行人

出大门时

我突然想到

这只天鹅

是不是一个王朝

无家可归的孤魂

刊发于《民族文学》杂志202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