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院子里长着一棵阿蕾树,藏在一片李子树里。阿蕾,那是哈尼人的叫法,直到多年后我上了大学,才知道原来它的学名是大翼橙。
从小,我曾问过很多人,阿蕾用汉话怎么说,但都没有得到答案,对于这个问题都表现的很迷惘,似是被人抹去了记忆。这种树仿佛凭空出现在哈尼人的山寨里,就像是天神赋予哈尼人的神树,让哈尼人在它周围繁衍生息。当然,也可能是哈尼人在迁徙时误闯了生长着阿蕾树的秘境。阿蕾树生长在寨子的周围,和哈尼人的院子里,可在我离开哈尼人居住的山寨后,便再没有见过它的踪迹,阿蕾树和山寨一同消失在山林里,被绵延的群山淹没。
祖母略懂一些药理,在那个没有卫生所和西药的年代里,她是寨子里的神医,外伤到内伤,没有什么病是她治不好的。寨子里的人说她是天神莫米的女儿,受天神的旨意来到哈尼山寨,为哈尼人治愈疾病。我想祖母可能真的是天神莫米的女儿,除了药理,哈尼人的古规古理、神话传说、祭词咒语,都在她的脑子里,她像是从远古走来的人一样。所以,我想这般具有通天之能的人,定有不凡的来历,我和姐姐是她最忠诚的信徒,想要成为如她一般的人物。
因此,采药、砍药、晒药、配药成了我和姐姐的游戏,我们不厌其烦地一次次玩着,在院子里、在地里、在田边,无论在哪儿,我们都能找到各种草药。有时,祖母也会加入到我们的游戏中,扮演着求医问药的角色,我和姐姐回想着她给别人配药时的情景,问她病灶,然后配药,再叮嘱她注意事项,仿佛我俩就是行医多年的资深老大夫。
阿蕾树全树长满了尖刺,正是那些又长又硬的尖刺使得阿蕾树的树枝成为哈尼人最中意的挂钩。我想阿蕾树自己也不会想到,保护自己的尖刺反而成了哈尼人的挂晒工具。
哈尼人把阿蕾树光滑、坚硬的树枝砍下,挂在房梁下、门框上、土掌房的外墙,可能挂着一块肉、一个布袋、一把密蒙花,又或者是一串草果,不论挂什么,哈尼人始终不会让阿蕾树的钩子悬空。祖母也是一样,她在老宅里吊满了阿蕾树的钩子,上面挂着被她装满了草药的葫芦和塑料袋。好像失去视力并没有让祖母的世界变得灰暗,反而获得了新能力去看这个世界,那么多的葫芦和塑料袋,她每次都能精准摸到自己要找的药。
我和姐姐也会偶尔闭起眼睛来模仿祖母,但遗憾的是我们都没有那种天分。可能是孩童认知的局限性,小时候我和姐姐一致认为人活到了六十岁,眼睛就会自动失明,变成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在黑暗里度过余下的人生。于是我们轮流扮演瞎子,提前适应六十岁那天到来的黑暗生活,甚至贴心地为自己找了一根光滑的拐杖,小心翼翼地敲击着脚下的地面,竖起耳朵认真记住拐杖碰到不同物体的声音。
稚嫩的孩童对死亡总是有着莫名的恐惧,十岁时表姐的去世更加使我不敢面对死亡,即使祖母说人死只是代表着肉体的死亡,灵魂会回到另一个世界,却仍旧无法安抚我的心。直至在时间的河里挣扎了十余年,无法上岸,也不会溺毙,才明白生命也有一定的韧度。
老宅隔壁住着的,是祖父的堂弟一家,他们家也有一个院子,只是那个院子空落落的,只有一颗大大的阿蕾树长在中间,成为午后闲谈的遮阴地。后来,叔祖父在阿蕾树的旁边畜养了一株佛手瓜,他用通了底的背箩罩住瓜苗,以防母鸡带着小鸡把瓜苗吃干抹净。
我和寨子里的孩子们也曾对那个罩住瓜苗的破背箩起过心思,我们想要把它偷走,去寨子边的梯田里学着大人们罩鱼,可惜手还没摸到就被叔祖父发现了。叔祖父知道了我们的心思后砍来了几棵黄泡果树,围在破旧的背箩上,背箩防住了一窝一窝的鸡,长满尖刺的黄泡果树防住了我们。
瓜苗长出来后,叔祖父用几根竹竿把瓜苗引到阿蕾树上,那棵大大的阿蕾树成为了天然的瓜架子。佛手瓜长得快,一年就可以丰收,但是它爬的太高,没有办法用手摘,只能用长长的杆子打落,喂猪,或是人吃。
哈尼人对阿蕾树有种莫名的依赖,即使它没有多大的食用价值,但是仍旧愿意在院子里种上一棵,在它旁边堆柴,或是当个瓜架子。瓜架子好像是哈尼人对阿蕾树最大的定义,都愿意在它旁边挖个坑,堆几背箩的猪粪,然后扔几个瓜种,等到冬天时,可以发现叶子已经掉完的阿蕾树上,挂着的不只是阿蕾果,还有可能挂着佛手瓜,或是南瓜。
阿蕾树的结果量很大,但果子还未成熟时你并不能发现到底结了多少,它们青的和叶子融为一体,藏在叶子底下。等到秋天时成熟,一颗颗又大又黄的阿蕾果挂在树上,最大的如篮球那般。远远望去,一树的大黄灯笼在阳光下发着金灿灿的光。
初来城里时,看到小摊上卖着的柚子,我也曾疑惑,城里人卖成熟了的阿蕾果干啥?如果你没有见过阿蕾果,我相信你也会把它认作柚子,被五六米高的大树挂满了大大的柚子的景象所惊艳,再看到满地滚落的阿蕾果时感叹,山里人是不爱吃柚子吗?
大人们说阿蕾果的汁液溅到脸上会变成斑,长大了也不会消失,但是对长斑的恐惧并不能打消我们想吃它的欲望。在水果稀少的山寨里,所有一切能打牙祭的东西都显得那么弥足珍贵。即使是只能吃几口,且操作麻烦的阿蕾果,我们也要拿来尝尝。
在背柴回来的路上,我们在阿蕾树下休息,年长的姐姐爬上高高的阿蕾树,把一颗颗大大的,饱满的阿蕾果扔下来。姐姐是个天生的爬树能手,她的脚底好像长了钩子,能勾住那些光滑的树皮,像猴子一样穿梭在树杈间。后来我发现身边的伙伴们都是爬树的高手,只有我,脚底像是抹了油,碰到树皮就打滑。姐姐总是说我的脚底被耶莫阿妈摸了猪油,这辈子都爬不了树。所以,去林子里背柴时我只能捡被风吹落在地上的干树枝,而伙伴们把柴刀插到裤腰带上,爬上高高的树,去砍干了的大树枝。
拥有一把小柴刀也曾是我儿时的梦想,但我和姐姐共用一把,说是共享,其实去背柴时我都没有摸过它。姐姐说:“你忘了你脚底抹油了?你又爬不上去树,你要柴刀干嘛!”就连捆柴的葛藤都是姐姐帮我砍来的,柴刀在我手里毫无用处。
柴刀在姐姐手里,削阿蕾果皮的任务也自然而然地到了她的手上。姐姐把阿蕾果会喷汁水的表皮轻轻削掉,留下一层包着果肉的白瓤,来到溪水边,用水重重拍打着削了皮的阿蕾果,把水拍进白瓤里。一颗阿蕾果其实能吃的没有多少,因为果肉太酸不能吃,能食用的只有表皮的那一层白瓤。姐姐用柴刀把白瓤片下来给我吃,带有一丝丝甜,更多的是苦涩。姐姐向我炫耀自己的技术:“你吃吃瞧,我拍的是不是比你拍的甜!”长大后我脸上的斑比姐姐的多,姐姐调侃我是不是她不在的时候偷偷削阿蕾果吃。
每次看到阿蕾果树,我都要往上看看,想着那个杀死恶女梅罗梅洛的男孩会坐在哪个树杈上。对了,这是祖母给我和姐姐讲的故事。很久以前,哈尼山寨里有一个女人带一对儿女独自生活。一天,梅罗梅洛来敲女人家的门,叫女人一起去背柴。梅罗梅洛假装给女人抓头虱,趁女人睡着,把她长长的头发拴在树桩上,自己变成女人的样子回到家里。晚上,梅罗梅洛问两个孩子谁要和她睡,哥哥拒绝了,于是妹妹和她睡在阁楼上。夜里,哥哥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早上起来时,哥哥问梅罗梅洛昨天晚上咯吱咯吱的声音是什么,梅罗梅洛说是她嗑南瓜籽的声音。哥哥又问妹妹去哪里了,梅罗梅洛说妹妹去外婆家了。晚上,梅罗梅洛问哥哥是否要和她一起睡,哥哥又拒绝了。夜里,哥哥摸到从房梁滴到枕边的血,又听到吃肉的声音。哥哥发觉梅罗梅洛不是他的妈妈,第二天醒来时拿着柴刀爬到院子里的阿蕾树上。梅罗梅洛追出来,问哥哥到树上干什么,哥哥说到树上削阿蕾果吃,梅罗梅洛说她也要吃。哥哥让梅罗梅洛张嘴,他会把削好的白瓤扔进她的嘴里。梅罗梅洛前两回张嘴时哥哥扔的都是白瓤,当梅罗梅洛第三回张嘴时,哥哥把柴刀扔进了她的嘴里。
梅罗梅洛的故事传遍了哈尼山寨,同院子里的阿蕾树一样生生不息,那个机智的男孩说不定就躲在哪棵阿蕾树上,看着一代代哈尼人在这片土地上忙忙碌碌。
一条两三米宽的土路如地龙般出现在山腰上,把寨子和山外的世界连接起来,打破了那道保护秘境的屏障。不知是谁,传回来有药商要收晒干了的青果阿蕾,于是大家纷纷把院子里刚结果没多久阿蕾果打下来,用柴刀切成厚片,或晾晒在院子里,或放在火塘上方悬挂着的大簸箕上烘干。
祖母也不例外,她把阿蕾果一片片铺在火塘上方的簸箕上,火塘里日夜不息地冒着烟,不过两天,阿蕾果的清香味充斥在土掌房里,并随着炊烟从瓦片的缝隙钻到屋外。
一时间,寨子里到处弥漫着阿蕾果的清香,直到几天后阿蕾果被渐渐晒干,味道也随之慢慢淡去。但遗憾的是,收阿蕾果的药商并没有来,人们只好把晒干的阿蕾果装进麻袋里,堆在楼上的谷仓里。
我十五岁时祖母走了,老宅空置了下来。人走了以后,屋子也变的颓然,土墙的裂缝越来越大,好似随时会倒下。父亲说房子也是有生命的,所以过年时他去老宅给火塘生火,让这间站了几十年的土房子吸吸烟火气儿,就像是给一位垂暮的老人点燃烟斗里的烟。后来,父亲把老宅借给寨子里盖公房,老宅倒下了,换了个一层楼的钢筋水泥房站起来,不会漏雨,也不用吸烟火气儿。
我早已离开山寨,姐姐也早早嫁做人妇,我与她的童年被压在了水泥地下。院子里的那颗阿蕾树也被菟丝花爬满,渐渐失去生机。
(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李阿努,女,哈尼族,玉溪元江人,现就读于云南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二年级,其作品在《滇池》《文学界》《赤子乡土诗人》《玉溪日报》等刊物可见。
责任编辑:袁潇楠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53120240002 网络视听许可证2510473号 滇ICP备11001687号
网上有害信息举报电话、涉未成年人专用举报电话:0873-3055023 涉未成年人专用举报邮箱:hhwjjbb@163.com
中共红河州委宣传部主管 红河网版权所有 未经红河网书面特别授权,请勿转载或建立镜像,违者依法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