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绍清的衣脆骨之地,在红河南岸金平县阿德博乡的山上,汉名叫水源。还有一个哈尼族名Alhaqdol(阿哈多)——苦竹林。
从他那些梯田里飘散出浓郁乡情的文学、摄影作品,我无数次踏入过他的故乡。
2016年11月,在红河州州庆放假时,我提前跟绍清打好招呼,要去认认他的家。刚好他在老家休假。节假日,我跟许多涌进都市、风景名胜区的观光客不同的是,喜欢奔山沟沟里的乡村。
绍清在通往水源的公路边等候我们一家,拿台相机偷鸡摸狗般四处捕捉“猎物”。他说,假期不爱在城里,还是乡下好在。话烫着了我的心坎。这可能是我们的根深深扎在乡村的缘故。
我们就像一些树,从山里挖来栽在城里,常常因水土不服长势不良或闷闷不乐。而一旦接到山气,耳清眼亮,白发变黑,黑心变红,红肺变绿。像城里关在笼子里的鸟放出去了,瞬间便天宽地阔,一撑开翅膀,煽出欢歌。
跟不少哈尼族村庄相同,水源背后是高大的山峰,山顶白云生烟;茂密的原始森林覆盖山峰,人走进去会迷失方向。水源贴在陡坡上,走路得小小心心,要不一踩滑,难说就会滚到河谷。
为什么会选择在这样的地势上安居呢?几百年能休养生息,的确体现了先人的智慧。这里的山梁被切割成一小丫一小丫,梯田也就一小丘一小丘刻在梁子上。别处看到的几亩一丘的波光粼粼的大田,在这里是怎么也落户不了的。
许多田,只要把一条水牛吆进田里,转身都相当费劲。可见耕作的艰辛程度。还有,当金秋时节,把丰收的果实背回家,要得伤多少筋骨、淌多少汗水。这是几百年唯一不变的生存方式。几百年就在这么劳作中晃过去过了。
从村口下去,绍清的家不远。追随着社会潮流,出外打工的人嫌得了些钱,水源的民房在不断改变,遍地冒出钢筋水泥房,纯粹传统的民房已经很少。绍清的家,具体说,是他的兄弟绍南的家。
他的父亲和叔叔从小相依为命,手足之情非同一般;他的父亲生有三男,叔叔生有一男三女;大哥家的儿子过继给叔叔,叔叔家的一女过继给大哥,这样,两家都分别有了两男一女。
绍南家的正房依然保留旧貌,两边的耳房是现代的。正房两层,楼下中间那间是厨房,作为家庭中心的火塘,用远古照下来的光芒温暖着家人的身心,做饭时烟雾缭绕,浓浓的火烟熏黑的生活味,一缕缕扑面而来。
楼上是木板铺就的储藏室,堆粮食、瓜果、杂物。从下面上去,搭一副活动的楼梯,猫腰,蹑手蹑脚,像电影里的抗日游击队员钻地道。这种独特的式样,我还是第一次见识。
石灰房顶上,摆着一大排冬瓜、南瓜,栽有香柳、苤菜、薄荷等作料。这初冬的上午的太阳,暖融融的,穿过衣服、皮肤,晒进肉里、骨头里,又从田野、树林吹来不含一丝污垢的空气,人就像重新出生了一次。
老屋视线很好,老远就能看到一座座山、一个个村庄、一片片梯田、一条条崎岖山路。天空蓝得刺眼,不禁使人怀疑,那真的是天空吗?那不是天空是什么。平日见惯了城里的天空,现在看到乡下的天空,反倒有些不适应了。不时闪过飞鸟的影子,它们正在阳光中舞蹈。
绍清在书法、摄影、文学诸多门类才华横溢。在房顶上,他摆出各种色(摄)者的滑稽姿势,选取好几个角度,为我拍照。
“看这儿,看那里……这张好,这张不行,重新来一张。”我像读小学一年级时做广播体操,听老师摆布动作,跟着绍清的镜头转动、做表情。他每拍一张,我几乎要去瞅相机,看看过不过关。后来,其中一张,用作我的长卷散文《梯田里的哈批》的“光辉形象。”
拍照的当儿,饭菜熟了,竹篾桌子上摆了好些地地道道的哈尼菜。主厨的是绍清的兄弟绍南和媳妇。听说我们家要来玩,主人正常的生活秩序被打乱了,为这顿饭忙得团团转。
他们俩弟兄并不是酒鬼,绍清平时很少沾酒,这下喝少许白酒,绍南只喝啤酒;我也不是天天泡在酒缸里,但此情此景,不喝几口似乎不足以表达在朋友家里相逢的特殊心情。
初次走进,我感觉我也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了。只有在乡村的哈尼族家庭,才会有这样的感觉。绍南时任村委会副主任,村委会在他家背后几步就到。家境贫寒,为了哥哥的前程,他读到初中毕业便辍学了。他很机灵,健谈,跟我一下哈尼话,一下汉话,话题多而散,却听来舒心。
有说有笑,我们才喝了几口,黄永臻传话来了,他和家人在路上,差不多要到了。他来过几次水源,路熟。于是我们放慢速度等候,等了好趟。这顿饭就拖长了时间。在席间商量,下午最好玩的节目——去田里摸鱼。这是让回归的游子无比兴奋的事。
往村子东边树林,爬崎岖的羊肠小道上去,二十分钟左右吧,见到了一片梯田。收割后,田还没有挖,稻根发出些嫩绿的叶子。田并不大,中间却有几丘稍大的,刚好适合养鱼。
我们去之前,绍清的亲戚弟兄就上去放干水了,但田水深,泥巴浓,水不可能放干,黄鳝和泥鳅之类的躲得很深,别想能摸到一股半条。不过不消急,他们养了黑鱼(蛇鱼)。
永臻、绍清和其他弟兄剥丢衣服,穿条短裤,下田工作。他们全是以这副模样在梯田里长大,如今过去的只是时间,梯田的孩子永远改不了对梯田的一片痴心。比起摸鱼的乐趣,其它一切实在是多余的了。
我也是滚梯田成长的,本想跳进田,但看到有这几位高手,我这把年纪不必要装年轻了,在田埂上走动或坐着,欣赏他们成泥人,双手直往泥水深处摸索。
歇不歇,哪个摸着一条了,拿在手上展示,众人齐哦嗬。刚才在路上我看见几间田棚,想必那里会有烟筒。绍清叫一个娃娃去找,真的有。我便坐在田埂上慢悠悠抽烟筒,眼晴围田里打转。随着哦嗬声的增多,抓得的蛇鱼多起来了。他们还摸到了不少螺蛳,摘了野茨菇杆叶。
这片田上方是遮天憋日的原始森林,泉水汩汩,惹得人心痒痒的,不想喝也没办法不喝。难怪这片田喝得泡泡的。伸出手,森林里野菜多的是。我们晚上的菜肴充足了,野菜就留给别人享受去。
下去的路上有个休息的地方,是天然的观景台。有两间田棚,几块大石头,大股哗哗流淌的清泉,几棚粗壮翠绿的芭蕉树,一片田,还有菜地。望出去,越过峡谷,远处的崇山峻岭尽收视野。
绍清感叹,他想过无数次,在这里盖间房子,可惜没能实现。我们也一个个凑合,这么好的风水去哪里找。这里当然也是拍照的理想之地,众人你拍我,我摄你,巴之不得把风景全撸走,带到荒漠的城市,挂在心壁上。
我想,水源之行,仅在这儿逗留一阵,该满足了。田棚门口搁两支烟筒,我和绍清面向风景,抽烟的声音心照不宣:真美,真美!此外还能说什么呢?
晚上的菜肴更丰盛。主人、阿嘎等几条汉子,不愧为办伙食的老手。他们动作快,分工明确,洗的洗,切的切,煮的煮,炒的炒,忙碌的景象又是让人淌口水的一道风景。桌子都承受不了菜的盛情。女士们边说太有特色了,边拍摄,要给远方的朋友气死。
大家围拢,今天是好日子,这种好日子多久能遇到一次;不喝酒,对不起菜。筷子一动,酒杯一转,话题一打开,拉开了众人大干一场的序幕。我无法描述整个过程。受酒精的奖励,每个人都激情四射。此情此景,如果还有人能沉默,除非他是哑巴。
我已经记不准哪人是哪下撤退的,很晚了,才发现只剩下我、永臻、绍清三人,屁股沾在板凳上,拖不开。我们吹得太多太杂,口才一个比一个好。我准确地记得的是,我们把平常喝“猫尿”上头后石头压也压不住的歌声,不知是从哪处缝隙里跑出来的。没有听众,听众是我们自己。
“白日放歌须纵歌”,我们深夜唱歌照样纵酒。纵酒,放歌;放歌,纵酒。到底纵了多少酒,放了多少歌,鬼也不晓得。我们没有醉,虽未尽完兴,支撑不住了,一看时间,凌晨三点。
六点钟,我被公鸡浪潮般此起彼伏,打开天地之门的清脆嘹亮的声音喊醒。昏昏沉沉的,头并不疼,口干舌燥,可我要赖在被窝里享受公鸡赛歌。这是我自幼就再也熟悉不过的歌声。
公鸡是受上帝委派的报时者。一个村庄要是没有了公鸡的歌声,等于死亡。我恍若身处自己的故乡,一声一声倾听着,骨头也酥掉了似的。公鸡歌声里半梦半醒的水源,跟我的故乡何尝有丝毫的区别啊!
太阳刚要从东山露出顶时,我按照朝日早起散步的习惯,赶紧起床,匆匆抹把脸,去公路上走。这样的早晨躺在床上简直无异于犯罪。村民们不兴睡懒觉,天蒙蒙亮时已经开始一天的生计。
公鸡不再是赶任务,零星的叫声显示的是嗓子的较量。鸟跟人相同,天气好情绪就格外明亮,这不,鸟声撕破了林子的幽静,热闹如节日;但凡晴天,鸟哪天不在过节。家家户户都屋顶炊烟袅袅。当许多地方的炊烟沦落为污染的雾霾时,以“袅袅”来形容水源的烟火,贴切又亲切。
公路从树林和村庄之间弯曲延伸。微型车、摩托车不时晃过,行人则去劳作和办事,唯我是闲人。
在任何地方,我都以闲人的身份早起散步。我往村庄多的南边方向慢腾腾行走,碰着一家哈尼人办婚事,男人们正在烧火杀一头大肥猪,穿黑色民族服饰的女人们洗大堆的蔬菜,娃娃们在旁边游玩。我想跟他们聊下天,但立马认为不合时宜,扫几眼走开。
碰着背柴的一位就要到家妇女,我用母语喊了声阿妹,她请我进家里坐坐。我说以后来玩。碰到赶水牛去放牧的老人,想发支烟,掏掏衣袋是空的,张开嘴不敢出气。
见到有人盖新房,拌灰沙,砌砖。盖新房,成了当下农村的热门,没有一个村子耐得住寂寞。这一带居住的都是哈尼人,就像男人们很少穿自己的传统服,新房模仿外来的花样在情理之中了。欣慰的是,母语和其它文化还没有熄灭。
从肥沃的原始森林哺育下来的水,每隔几步,就有一道,有指头粗的,有手杆壮的,有成河流的。我经受不住诱惑,喝了又喝。叫那些缺水、没有干净水喝的地方的人们,到这里走一趟,我相信他们只能气得吐血。
我一向崇敬森林和清泉。它们是圣洁的。它们是上苍赐给人类的最珍贵的礼物。我真想跪下来给每棵树磕头,给每股清泉唱颂歌。
哈尼人自古跟自然融合在一块。自然是他们头顶的天,是他们生根的地。他们比谁都懂,他们没有任何权利以一颗残忍的心对待自然,他们只有用含泪的眼晴感恩自然。
散步返回来后,本想随便吃点饭上路。殊不知,在绍清家里遇到了摄影家官朝弼,他是在玉溪市工作的阿得博人。我们一见如故。他吹捧了我一通,说我的文字如何如何好,我并不会当真,这不过是一种客套。
饭菜摆在厨房的炕头上,这待遇也是我生平第一次享受。既然有缘相会,我跟官先生整了几杯辣酒。他讲摄影,讲文化,讲家乡的风土人情,讲得头头是道,令我大开眼界。我也想讲,但脑子里装的东西又杂又乱,难以有序表达,动情时就插点胡话。
之后,我跟官朝弼通过几次电话。前久,收到他的一本重达几斤的相册《乡村表情》。他用十年时间,深入金平县老集寨乡苦猪洞村拍摄而成。这本表现一个瑶族村今昔面貌的沉甸甸的心血之作,水准很高,我极为欣赏、珍视。
第二次到水源是在某年秋天,绍清陪我和几位朋友,过新米节。吃饭是在阿嘎兄弟家,往下看就是层层陡峭的梯田。又是一桌淌口水的哈尼菜。
阿嘎像小品演员,动作、语言充满幽默感。我们边吃边喝边笑,闹腾了几个小时,难舍难分。临走,他给每人送上一袋清香的新米,客客气气:“几个哥弟,家里一样不有,新米尝尝味。”
阿嘎光膀子,脸红彤彤的,站在门口挥手。我说:“阿嘎兄弟,我会想你!”
责任编辑:目则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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