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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与路

作者:何亮 来源: 红河网 时间:2019-09-25 12:33:10

有句话说,鞋越走越好,路越走越宽。

当时觉得奇怪,鞋,不是越走越破么?

后来有人告诉我,鞋破了,不就要换新的了么?草鞋,布鞋,皮鞋,这一路换下来,不就越走越好了吗?

我恍然。


1984年夏天,我七岁的时候,穿过一双小草鞋,这鞋好像是爷爷为了哄我开心,用稻草编的。它小小的,很可爱,仿佛还散发着稻草的清香。当时觉得很新奇,穿上也不觉得硌脚。记忆里最深刻的,是往草鞋上浇些井水,穿起来就特别舒服。——稻草摩挲着脚底,脚趾夹磨着绳结,仿佛有谁在为你按摩养脚。每走一步,足下就生出几缕清风,特别地舒爽清凉。

不过,穿这种草鞋走路,一定要小心尖刺。山村的泥路,谁也不知道会踩中什么。一不小心,就有人抱脚跳起来,呲牙咧嘴中,殷红的血,就在黄褐色的草上,慢慢洇滑开来。

我倒没被戳过,不过可惜,没穿几天,不牢靠的草鞋就破了。

后来,妈妈给我做了一双塑料底的布鞋,我穿着它在小伙伴前显摆。特别是在力宏面前。

因为,力宏没鞋。

他家里好穷,穷到床板没有垫子和被子,只铺着一些稻草。我早上去他家门口叫他去玩的时候,常常见他后背挂着几根弯折的稻草出来。

但是,没鞋的力宏,在乡村的山路小道中,却练出了一样本事。——他的光脚板,结满了厚茧,堪比一双最牢固的鞋。

——虽然,我猜,那双脚,受过无数次伤。

一次,我们去山上拾菌子,路上遇到一蓬牛筋刺,牛筋刺是山上众多刺丛中比较厉害的一种,又尖长,又粗硬。但我们必须踩着刺丛过去,才能穿过那片灌木。有几个穿鞋的在前面试着踩了踩,小心翼翼地过了。但我们后面好多个穿鞋的都有点怕,不敢过,因为,就算是塑料底鞋,牛筋刺也戳得穿。那天,我跟在力宏后面,亲眼见他伸出光脚,在那刺上踩了踩,就硬生生地踩着尖刺跳过去了。当时我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边惊叹边小心翼翼地踩着那些尖刺跳了过去。

从此,我把力宏的脚称为“铁脚”。

不过,力宏的妹妹就没这么好运了。有一天,我去力宏家找他,正好看到他妈妈在给他妹妹挑脚后跟上的刺。那刺应该已经在她妹妹脚后跟里好一段时间了,整个脚后跟都肿得老高,黄水横流。比较残忍地是,他家穷得连针都没有,她妈妈没办法,找了一根牛筋刺做针来挑,她妹妹趴在铺了稻草的床板上,叫得惊天动地,痛得死去活来。

我在旁边看着那血水直冒,心里一阵阵发紧。鼓捣了半天,终于挑出来,她妹妹脸色煞白,全身大汗淋漓,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那天,我无比确定一件事:没有鞋走路,是一定要被刺戳的,是一定要吃苦头的。

我庆幸,我有一双妈妈亲手做的,塑料硬底布鞋。

那双塑料底的布鞋,我穿了很久,久到塑料底上的花纹都磨滑了,走有的路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摔跤。久到右脚大脚趾都顶破了鞋面,芋头仔一样露在外面。

我仍穿着。

有一年初冬,我和小伙伴们去山上挑柴,砍好柴挑回来的路上,突然天降冷雨,我们一个个在小树丛下蹲着,嘴唇乌青,冻得直哆嗦。没一会儿,全身就都湿透了。这时,带头的老三喊了一声:“既然都湿了,还躲什么雨?走了走了,挑柴回家了!”

于是我们七八个人一起挑着柴冒雨往家里赶。

走到离村大概二里路的地方,我们遇到一个赶着老水牛往家走的大伯。他披着蓑衣,戴着草帽,见我们冒雨挑柴赶路,忙说:“小娃娃们,赶快跑回去,天气太冷了,耽搁久了会生病的。”

于是,小伙伴们都挑着柴跑了起来。

我正要跑,突然看见前面的老水牛正在拉屎,一会儿,一大摊冒着热气的老牛粪,新鲜“出炉”,屹立在我面前。

天气太冷了,我手脚都冻得有些麻木了,冰凉刺骨的泥水顺着大脚趾处的破洞,早就灌满了我的右鞋,走一步,泥浆就冒一股出来。左脚也好不了多少,泥水也早就从布面浸入了。

我灵机一动,俯身脱下鞋子,把两只光脚都踩进了热气腾腾的老牛粪里。

一瞬间,还有点儿滚烫的老牛粪,给了我一股从足心到全身的难忘的暖流。脚底暖洋洋地,像泡在热水里。我一直把两只脚都踩在牛粪里,一直踩到它快要冷却。

当时,我多希望这堆老牛粪能变成硬硬的温暖鞋子,让我穿着走回家啊。

但是,雨仍在下,小伙伴也都跑远了。

趁着还有点儿余温,我把脚抽出来,顾不得脏,用两只鞋子装了些还热乎的老牛粪,再穿上这双人造“牛屎鞋”,挑着柴飞跑回家了。

后来,那双塑料底布鞋,妈妈给它洗干净后,帮我把破洞补好了,虽然有块小补丁,但我仍高高兴兴地穿着它。

但右鞋的后跟慢慢地被我踩塌了,破了,穿不起来,最后变成了一只拖鞋。我只能趿着走。

一天傍晚,从村头回家的我,在路过村里的水塘边时,突然想起了霍元甲的拳脚功夫,于是,在口头配音打出几掌“嚯嚯掌”之后,一个飞踢,那只右鞋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我,飞进了水塘中央。“啵”地一声,冒着气泡沉了下去。

我愣了一下。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然后,我开始坐地大哭。

暮色低沉,一个少年,坐在水塘边大哭。这是我印象中比较深刻的一幅画面。那天的夕阳和晚霞也没什么生气,恹恹地暗淡着,掉了一半在深沉的水里。

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哭。——也许,有丢失鞋子的痛苦,也许,有害怕被父母责骂的担心,也许,还有一丝丝,对这只破鞋子的留恋。——毕竟,它陪伴了我那么久。

后来知道,这世上,总有人喜欢“敝帚自珍”,这才明白,当时我那种感觉,也属“敝鞋自珍”了吧。

哭了一会儿,妈妈听到我的哭声,找了过来,问清楚后,笑着说没事,已经是双破鞋子,丢了就丢了。我才抽噎着,止住了哭声。

后来,妈妈给我买了双解放鞋。

现在看到有人穿解放鞋,会觉得好土,土得一个劲儿掉渣。但在那个时候,带着一点儿军人风采的解放鞋,绝对是双再潮不过的“潮鞋”。

当然,我又趾高气扬地穿着它,在小伙伴面前显摆了一次。

不过,当时,村里的路并不好走。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腿泥。

有一次,我跟妈妈到邻村去做客。天刚下过大雨,村道、田埂十分泥泞湿滑。我刚换的裤子,没走几步就因为摔了一跤,脏了。

妈妈看了看,叹了口气,继续领着我向前走。

因为那些年,做客,就意味着能吃上香香的酥肉煮莴笋,就能喝上几口美美的酥肉汤。

我脚上虽然穿着解放鞋,但鞋底粘上了厚厚的淤泥,重得快要抬不起腿来。每走几步,就要使一点儿暗力,把鞋底的泥块甩飞出去,才好继续赶路。

走了不一会儿,妈妈也“唉哟”一声,滑倒了,她的衣服裤子都染上了污浊的红泥。

这下没辙了。妈妈只好带着我,无奈又懊恼地回了家。

快进家门时,我们俩找了好几块石头,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把鞋底那又红又肥又让人厌恶的泥巴刮干净了。

当时,我多希望村子里有一条没有泥巴的路啊。

后来,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越来越快,我的鞋子也换了好几双。只不过,路,却没怎么变。

我十岁念四年级的时候,父亲换了工作,到一个山区当乡党委书记,我们家也搬到了那个山区乡政府所在地。没办法,他只好把我转到了当时我们县唯一的寄宿制小学,让我孤身一人,在城郊寄宿读书。

那时,我学会了骑自行车。

有一天周末傍晚,我在家中提前吃好晚饭,骑着自行车往学校赶去,准备上晚自习。从乡政府到城郊学校的山路十分崎岖,狗头石很多,骑了不一会儿,我就发现我的刹车失灵了。当时我自己又不会修,离学校还远,加之大多是下坡路,我就只好右脚踩上踏板,慢慢向下滑行。车轮子撞在狗头石上,叮铃哐当地响,像在抱怨着什么。我不管伤不伤车,继续滑行。不料,滑了没多远,就是一个陡坡,车速骤然加快,向着前面冲去,我有些惊慌,想跳车,却又怕跳下去就摔在狗头石上,头破血流,于是我竭力握紧龙头,想控制住车。但自行车却向着坡下越冲越快,正在这时,又遇到了一个大转弯,我迎面向一块路边的大石头冲了过去。千钧一发之际,我不管不顾,把龙头一推,向着路左侧一蓬没看清的植物就跳了下去。

也许是我自身的应急机制打开了,当时我应该是昏迷了一会儿,因为等我清醒,睁眼一看,才发现自己头朝下,正好插在一大蓬黄锁梅刺丛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我的身上、手臂上都戳满了小小的黄锁梅刺。没办法,因为我整个人都在刺蓬中部,我只好咬咬牙,用手握着黄锁梅稍粗一点的枝干上的刺,一点点往下挪,衣服、裤子都被小勾刺撕得“呲啦”直响,手掌也被刺破了,但我硬是撑着,撕开刺丛,走到地上,走出了刺蓬。

光站在路边摘身上的刺,我就花了不下五分钟。有的刺,还把两只手臂拉出了一条条血痕。

终于摘光了,我叹口气,转身向自行车走去。上前一看,我不禁为自己这纵身一跳感到庆幸:我的自行车直直地撞在大石头上,龙头已经歪了,——要是我不跳车,我有可能被撞死。因为,连龙头上原本挂着的一塑料袋小桔子,也撞烂了好多。

我忍着身上的痛,走上前去,倒出撞坏的,捡起还算好的几个,重新装在袋子里。然后,用力掰正了自行车龙头,继续踩上去,小心地向学校滑去。

其时,山风清凉,残阳如血。

那一晚,天黑了好一会儿,又累又怕的我,才滑到了学校。

我念初中的时候,从家里坐车到城里,要花两个半小时。那时,妈妈要给我买皮鞋,我不知道皮鞋的好处,不要,只喜欢穿回力鞋和旅游鞋。

我在昆明念中专的时候,我家搬到了城里。我坐车去昆明,也要花三个半小时。那时,我才有了第一双自己的皮鞋。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好蠢。——因为皮鞋不需要洗,脏了只须刷一刷,上点鞋油就行。

——以前,我一直住校读书,读初中时,有个冬天,我手生冻疮,开裂了,仍要用小鞋刷蘸冷水洗回力鞋。我把手背放平,看不出什么,一握成拳头,那些冻裂的口子就张开了嘴。一只手,四个长口子,看着委实有些瘆人。

知道了皮鞋的好,后来,我就不穿回力鞋了,虽然穿着它打篮球比较帅。

慢慢地,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家乡的路也越变越好,街道也越来越宽,高楼大厦也在不断增多。故乡像一匹疾驰的骏马,向着繁荣和富强飞奔。

2012年后,有次我回老家,惊奇地发现,连接村子的道路,竟然全都变成了平整的水泥路。不光如此,村中户与户之间,竟然全都浇成了光滑干净的水泥路。晴天时不用害怕灰尘满天,下雨天也再也不用担心泥泞摔跤了。

我穿着崭新的皮鞋,走在两旁别墅林立的村路上,欣喜万分。

因为,我年少时的愿望,希望村中有一条没有泥巴的路,真的实现了。不光如此,还远远地超出了。

2013年,我开着车,故地重游以前父亲工作过的山区乡镇,路过我摔进黄锁梅刺蓬的地方,又惊奇地发现,那条崎岖的乡道,竟然变成了平整宽敞的柏油公路。它像一条深青色的带子,或者哈达,静静地,卧在云雾缭绕的山间。

一时间,我欢喜莫名。

建国七十年,家乡弥勒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县城,变成了全州、全省乃至全国闻名的旅游胜地,变成了全国最宜居的旅游城市之一,变成了让人交口称赞的“南滇福地”。一条条大路好路被修了出来:走上湖泉生态园平坦洁净的环湖公路,欣赏着湖光山色、白鹭荷花,人们会不自禁地沉醉其中,留连忘返。开车上广昆高速、石锁高速,原本三四个小时的路途,一个半小时左右就能通达。云桂铁路让家乡与世界的联系,变得更加方便与快捷;而坐上高铁,从弥勒到昆明,现在只需短短的34分钟。

现在,随着弥勒通用机场的出现,这条路,还被修到了天上。

用时最短的路,是最好的路。家乡弥勒的路,正在越变越好,越变越神奇。

而我,再一次确认:鞋,将会越走越好,路,只会越走越宽。

而且,莫名地,我生出了这样的信心:我们,从不惧怕,这一生,会吃多少苦头,会磨破多少双鞋。只要脚还能走,我们,就会昂首阔步,永远向前!

(责任编辑:卢晔 审核:卢秀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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