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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美

作者:曹春玲 来源: 红河州文联 时间:2019-09-26 18:53:26

 

日美(哈尼语女性名)睁开眼睛,顺手拿起放在枕头边的手机,揉了揉眼睛,按亮屏幕,时间刚好是六点钟,她比往常提前了整整两个小时醒来,这并没有什么不正常,这样的情况最近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床右侧空着的位置,嘴角朝左上方挑了挑,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她用两只手把垂在肩两旁的长发撸到脑后,用右手捏住,左手拿起床头柜上镶了水钻的扎头带利落地扎了个马尾。她站起身来,在衣柜里挑选了一件水蓝色雪纺连衣裙,在衣柜的镜子前侧身照了照,那双黑亮的大眼睛水水的,经历过生育的三十八岁身体,腰部略微走形,其他地方保养得还可以。她走到窗前,用一根带流苏的彩色布条编织的短绳把窗帘拴起来,推开窗。七月的平城,天亮得格外早,窗外的桑葚叶片肥厚,翠绿欲滴,让人心里一阵清爽。

自从平城的北站、南站两个新的客运站建成之后,原先的平城客运站靠东的一排平房就被一家物流公司承包下来做了仓库,另外一栋两层的楼和一层的平房还有房前的空地被私人承包。两层的楼一楼租给物流公司当仓库,二楼当作出租屋,那一栋一层的平房就当租客和房东家的厨房,房前的空地就做了停车场,承包商的老人就在这里收取房租和停车费。

日美租的是一套里外两居室的屋,屋子面积不大,但打理得井井有条。里间有两道窗,一道朝东,一道朝西,窗帘是日美扯了几尺有花色的布自己缝的。房间里摆了一张大床,床头靠墙立着一个大衣柜和靠西边的窗户摆一个放杂物的矮柜。外间也是朝东朝西各一道窗,也挂着日美自己缝的有牡丹花纹的粉色窗帘。外间与里间相隔一面墙,沿着墙放着一张高低床,上铺下铺都挂着床帘,女儿睡上铺,下铺给客人睡。在床前靠向东的窗沿下并排放着两台缝纫机,一台是老式的全手动缝纫机,另一台是现在最新款的半自动缝纫机。进门右手边摆着一张四人座的藤椅和一台锁边机,进门左手边靠墙是饮水机和一张小小的四方桌,桌上经常摆着两个水果篮和四个水杯,进里间的门之后是挨着高低床摆着的一张高脚桌做电视柜。

日美洗漱好,去厨房煮了两碗面条,才把睡在外间的女儿小雅叫醒。小雅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妈,现在几点了?”

“七点十分。”日美站在高低床的爬梯上,把上铺的绘着卡通图案的粉色床帘用手勾起来,用夹子夹住。

小雅嘟囔一声,“这么早叫我起床干嘛,好不容易放假了耶。”朝里翻了翻又睡过去。

“你今天不是要拿成绩单吗?”日美下了爬梯,“待会儿会不会迟到?”

小雅猛地坐起来,“对了喔!”顿了两秒钟,拍了一下脑袋,头扭朝日美看了一眼,“妈,我都被你搞晕了,老师会把成绩发在微信群里的啦,不用我们去拿。”说完“碰”地又躺床上去了。

“哦,哦,那你再睡会儿,我把面条热在锅里。”日美边说边往外走。 

这些年,随着老百姓生活水平的提高,农村的妇女们早已不像五六十年代那样,自己纺线、织布、缝衣服,于是善于缝制衣服的农村妇女在农闲时就刺绣、缝衣服卖给需要的人。时间长了,买的人多了,她们干脆不做农活了,一心缝衣服卖给村里的人。后来,专门缝衣服卖的人也多了起来,只在村里售卖的货多买的人少,供过需,那些缝衣服卖的妇女于是把目光放在了更远的地方,开拓了一个全新的市场,那就是平城。从事这些事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在多民族聚居的平城便兴起了一个新的行业---少数民族服饰裁缝。她们在平城租房,专门缝制本民族的服饰,平时就在出租屋售卖。

在这些各民族的裁缝队伍中,哈尼族的裁缝队伍显得尤为庞大,在小小的平城,专门从事缝制哈尼族服饰的就有几十人。

日美已经在平城做了十五年的哈尼族服饰裁缝。现在是生意淡季,手头没有多少活儿,她今天只要把昨天接的男士哈尼褂子缝出来就可以了。吃过早点后,她从高低床下拖出裹着塑料布保存的布匹,选一匹时下最流行的蓝靛红的布,又从锁边机下拖出工具篮,工具篮里装着三角板、直尺、剪刀、曲线板、画粉、橡皮、皮尺、小弯尺、大弯尺等缝纫工具,很是齐全。她把工具篮放到地上,就着散开的塑料布当垫子把布匹打开,拿出直尺量好褂子所需布的长度,在布口用粉笔打上记号,拿起裁缝专用的剪刀“咔嚓咔嚓”几下就从大布匹上剪了下来,然后把剩余的布匹依然裹着塑料布推进床底放着。

之后她站起身在缝纫机左侧的小抽屉里拿出手掌大的黑皮笔记本。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顾客的电话号码,衣服类型,和身高、体重等测量的数据,日美识字不多但已经有了一套适合自己的记录方式,她能在那些别人看起来毫无章法的记录中一下子就找到自己需要的。日美看着笔记本喃喃自语了几句,又掰着手指算了算,把顾客的领口宽度、衣长、肩线点、胸宽点等各部分所需的数据算出来。再把裁剪专用的宽垫子平铺在地上,把剪刀、尺子和画粉放在趁手的地方,拉过刚才扯下来的布料铺在垫子上。她一手拿直尺,一手拿画粉,在布料上比比划划,然后,她又拿过剪刀,按照所画的线,不过几下,就裁剪出一块块布来。

日美把这些裁剪下来的布整理好拿起来,就坐在了缝纫机前,非常熟练地换了适合这种布料的缝纫机针,就动手砸起来。她神情专注,手法熟练,一看就不是生手。日美把褂子缝合好的时候,小雅接了个电话,挂断后说:“妈,同学约我出去到森林公园玩,我可以去吗?”

日美想女儿刚中考完,不论成绩怎么样现在担心也没有用了,不如让小雅轻松过个暑假,“可以,但晚上得回来吃晚饭。”说着起身走到里间,出来时小雅已经从上铺下来,坐在下铺梳头发。她递给小雅一张五十的,“记得回家吃晚饭。”

“妈,我记得了,放心吧,我会早点回家。”小雅把头发梳平顺了,也不准备扎起来,接过日美手里的钱,“谢谢老妈!”

小雅把钱装进小挎包里,取下挂在墙上的毛巾,从摆电视的桌子下拿出一个粉色的绘着水草的洗脸盆,日美把挤好牙膏的牙刷和漱口杯递给她。小雅把漱口杯放进盆里,把盆挎在左边腋下,右手拿起牙刷送进嘴里,一边刷一边走出门,往水台走去。日美看女儿出去了,才在缝纫机前忙碌起来。这台新式的缝纫机不仅操纵流畅,发出的声音也很小,日美已经习惯了用它缝衣服,对面那台老式的缝纫机,只是一个人忙不过来丈夫帮忙做一些简单的活儿时才用了。

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日美以前很难一口气完成一件衣服,现在却可以。如果没有人打扰,她很多时候甚至会忘记吃饭喝水,也许是十五年的缝纫生活造就了她的耐力,也或许是觉得再过几年做不动了想趁现在多做些,赞钱供女儿读书。日美一生的缺憾就是没有机会走进学校念书,所以竭尽全力给女儿创造条件。

等日美把那件男士马褂的花边缝好,已经日上三竿,才发觉肚子饿得不行。背后的那面墙上横拉了两股尼龙绳,用钉子固定住,用来挂成品衣服。她起身从锁边机下的纸箱中取出一个衣架撑起马褂,踮起脚把马褂挂到尼龙绳上。她对着挂着的那些衣服呆了两三秒中,便把右手绕到颈椎上揉了揉,然后把左手伸到背后在腰椎上捶了五六下,最后低头两只手拍了拍围裙上的线头,转身走到门边,她从门边的墙上取下钥匙,走出去顺手拉上门。

从这里到厨房也就是两百米的距离,走着走着日美忽然想起丈夫今天一个电话也没有打来。他这段时间神神秘秘的,总往老家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日美的丈夫原先是在矿洞里专门放炸药的,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左耳失聪,就不愿意再呆在矿厂,出来后一直找不到适合的工作,只能做点零工,或是帮着日美做些简单的缝纫。赋闲在家两年多了,这段时间却突然特别忙,总是平城老家,老家平城地反复跑,日美问他,他也只是笑笑,“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日美到厨房看见锅里为小雅热着的面条还在,才后知后觉想起来那句,“妈,面条我不吃了,要和同学去吃肯德基。”天气热,面条还是温温的,但汤被吸干了,面条已经凝成一团了,实在是饿了她从碗柜里拿出一碗油辣椒,用调羹舀了小半勺拌进面条里就着吃起来。洗碗筷的时候,装在围裙兜里的手机响了,她把正洗的筷子放在洗碗槽里,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水,伸进兜里把手机掏出来,来电提示“堂嫂”。 

 

阿达(哈尼语父亲)死后,阿玛(哈尼语母亲)带着日美三姐妹嫁给了继父,那一年日美八岁,二妹六岁,三妹三岁,继父的儿子也才十二岁。

继父从邻居家借了一匹马,牵着来接阿玛,阿玛带着日美和两个妹妹出发。继父用那块阿玛背过日美,背过二妹的背带背着三妹,现在它已经洗得发白,上面阿玛绣的花式已经看不太清楚。马右边驮着一个麻袋,里面是四娘母的衣物,左边驮着奶奶分给的红薯和包谷,马背上还驮着二妹。阿玛背着一个背篓,里面是一捆柴、一把锄头、一弯镰刀,还有一块磨刀石。走了四个多小时曲曲弯弯的山路,终于来到继父家。那一刻,日美小小的心里竟然没有一丝的喜悦,她看着自己光着的脚丫上裹着的泥土,脚拇指被石子划破流出来的血已经把它染成了红色,但泥土同时也起到了止血的作用,她的脚拇指现在已经不流血了。

继父家低矮的土墙茅草房,屋顶左侧的茅草已经塌下来,继父说等农闲时他去砍几枝竹子,再割几捆茅草补上去,到雨季就不会漏雨了。茅草屋外间的左右两侧都不是土墙,而是用竹子编织的篱笆上涂抹上牛粪晾干后围起来的,有几处干牛粪开裂后剥落下来,有风从篱笆的缝隙吹进来,于是阿玛蓝色头巾坠下来的碎丝晃动个不停。

那天阿玛熬了一大锅包谷面红薯粥,继父的儿子腼腆着不敢多吃,阿玛又给他盛了一碗,他几下就喝完了。日美走得实在是累,没有多少胃口,半夜肚子饿醒了,继父从火塘里扒拉出一颗烧熟的红薯给她,“刚才看你吃得少,怕你饿着,我扔了两个红薯在火里烧着,那个不够里面还有一个。”

平添了这么多口,继父家的日子越发艰难起来,有时候连包谷面也吃不上了,就单单红薯熬粥加点野菜,继父的儿子也不去学校念书了,每天放牛,继父说一年的农活都得靠这头老水牛,所以放牛是一件大事。读书是日美的梦,但继父为了不让日美难过,让哥哥都弃学了,她开不了这个口。她便每日在家带两个妹妹,挑水煮饭。村里的水井离继父家不是很远,日美去挑水的时候就让二妹看着三妹,有时候挑的水少了,继父做活计回来也会去挑几担。

养活一家子的重担都压在了继父身上,可是继父从来没有怨言,对她们三姐妹视如己出。

继父有个远嫁的姐姐,姑父是人民教师。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利,姑母很少回娘家,日美只见过姑父姑母一两次。有一年,姑母回了娘家,她在庭院里跟继父和阿玛交谈了很久,最后把日美叫出去,问她愿不愿意到姑母家生活。

原来,姑父要到乡上教书,姑母要去中学食堂煮饭,他们的两个小女儿也要跟着到乡上读书,而姑父的老母亲却不愿意离开老家。姑母和姑父不放心让老人一个人在家,所以想让日美去给老人做个伴。

“你放心,在姑母家不用干重活,只要把奶奶和你的生活照料好就可以了,生活费我们会给。”姑母亲切地拉着日美的手,“等以后条件好一些,我们出钱给你学一门技术,以后你也可以养活自己。”日美看看继父,他只是低着头沉默着,阿玛站在他旁边也不说话,日美知道,他们是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了自己。她转身看看站在不远处的二妹和三妹,心里想:继父没有能力供四个孩子上学,又为了不让人觉得偏待三姐妹,哥哥也很早就辍学了。她和二妹已经过了上学的年纪,再也没有机会走进学校,但是三妹刚好可以去念书,现在二妹已经可以帮着大人做些家务,如果她去姑姑家生活减轻家里的负担,那三妹就可以念书了。再说,姑父姑母看起来都是极好的人,去他们家生活应该也不错吧。

那一年,日美十三岁。 

走进姑母家的那一刻,日美便喜欢上了这里。

大门外是一丛绿枝中开着黄色花朵的植物,被种在木盆里。她后来才从表姐口中知道那株植物叫迎春,种花的木盆原是为小猪吃食的,后来破了俩洞,被姑父拿来做了花盆。推开古旧的木质落地高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庭院里各色的花草,和左侧附墙而生的葡萄,它们顺着主人搭起的竹竿往上攀爬,在架上,在屋顶上任性地伸展着枝条。后来,日美在给花草浇水,给葡萄捉虫、剪掉多余的嫩果这样悠闲的日子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天真烂漫的年纪。

姑母家的主屋也是茅草房,但土墙似乎修筑的年岁不长,比继父家里的新很多。日美进门的时候,奶奶正在院子里的靠椅上躺着,看见日美,便招招手让她过去,日美过去蹲在椅子旁,怯怯地叫了声“奶奶。”

奶奶摸摸她的头,“多漂亮的姑娘!以后咱俩祖孙就一起过咯!”

“妈,走了一天的路,我先带孩子去休息一下。”姑母从刚才背回来的箩筐里拿出日美装东西的布包,走到大门对面的耳房前,示意日美跟过去。

耳房是用红砖砌两层房,从设在主屋外间的楼梯上去,楼下是姑父姑母的卧室,楼上一层是用木板加盖上去的,有两间屋。姑母说其中一间是姑父的书房,日美就住另一间。

日美跟着姑母走进屋子,才发现里面进门左右两侧分别摆了一张床,中间靠窗是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些书,那些书她曾经在哥哥的房间里也看到过,想来是表妹正在念的课本。

“你和表妹睡一个屋,平时我们不在家你住在这里,推开这扇窗就可以看见星空,那边就是回家的路。”姑母帮日美整理好带来的衣物,放进床脚的一个木箱里,递给她一把用一根红色毛线拴着的小钥匙,“这是箱子的钥匙,你有什么东西可以装在里面。”看日美把钥匙挂在胸前又道,“这里是你姑父帮你买的鞋子,你试试。”姑母把一双崭新的解放鞋放到她面前,“待会儿我再去找两件你表姐的衣服,你别嫌弃,先穿着,等过年的时候再给你买一身新的。”

“谢谢姑母!”日美小声道谢,心里感觉到了一丝温暖。姑母叮嘱她休息一会儿,待会儿吃晚饭时叫她,说完姑母就出去了。日美坐在右侧的床上,推开窗户,外面是姑母家的菜园子,韭菜和葱正绿,薄荷刚又长出一截。看着这些,想着日后的一段时间不用每天早出晚归到地里忙活,想着以后姑母会让她学一样本事,走了一天路的那些疲累都似乎消散了。这一刻,日美对未来有了期许。

姑父和姑母有四个孩子,大表姐和二表哥都在县城读书,日美来的时候已经去了学校。三表姐和表妹在晚饭前回来了,原来她们是去摘猪草了。

三表姐背上背着一篓猪草,手上拖着一根手臂粗的长长的树枝。那树枝的枝桠都还没有修掉,应该是路上遇到被风从树上吹掉的干树枝就直接拖回来准备当柴火的。瘦瘦小小的表妹站在表姐身侧,一头短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处,靠左斜挎着洗得发白的布包,里面鼓鼓的不知道装着什么,看上去很重,胸前抱着一把野菜,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好奇地看了看日美。然后咧开嘴笑道,“日美姐,你来了!”日美害羞地点点头,伸手接过表妹怀里的野菜。

三表姐把拖着的树枝放下,卸下背篓,回头看一眼妹妹还站在那里,“幺妹,你不累啊?还不把包摘下来。”

表妹一下子反应过来,赶紧微弯着背把布包脱下来,“能不累吗?你看我都满头大汗了。”说着嘟了嘟嘴。

“好了你们两个,洗手吃饭。”姑母把表妹的布包接过来,掂了掂,“又把什么东西往家里带了?这么重。”

“鹅卵石!”表妹边往外走边说,“阿爸说要在鹅卵石上刻字画画,摆放在花盆里做装饰呢。”走在水缸边,用表姐舀给她的水弄在手上抹了两把脸,“今天我捡了很多形状的,很漂亮。”

一听表妹这话,正在侍弄院子里木台上花草的姑父夸赞了一句,“还是我闺女好啊。”接着走进堂内把布包里的鹅卵石都倒出来,开始一块一块地研究适合做什么。 

很快,姑母他们就启程去了乡上。临走时姑母再三嘱咐她,“这里就是你的家,不用拘谨。有事就到打电话,你姑父已经和村委会的人提前说好了,有事你可以去那里打电话。周末如果不忙我们也会回来看你和奶奶的。” 

 

脚上的凉意让日美从回忆中省过神来,洗碗槽的下水口被那只碗堵住了,水龙头流出的水溢出来落在脚上了。她赶紧关掉水龙头,快速把那副碗筷洗好放进碗柜。

走出厨房的时候,阳光依然热烈。她回到卧室匆匆换上一件清凉的裙子,穿上一双黑色的中跟皮鞋,提着牛皮手包就往县医院赶去。 

三四十年代,平城还只是镇,镇中心有一栋两层小楼,是平镇的地标性建筑,一层是供销社,另一层是饭店。后来供销社搬迁到另外的地方,这栋建筑物上下两层都变成了饭店。再后来平镇变成了平城,两层小楼变成了三层小楼,取名平城大酒店。

平城大酒店背后原本是由土坯房,石棉瓦房,平房混杂的居民住宅区,后来在政府的规划下那些房屋逐一被改建成为底层是铺面楼上是居室的小楼,整齐地排列在两米宽的路两旁。那些铺面被租下来,做起不同的买卖,烤豆腐的,卖菜的,卖衣服的,居民们的生活所需都可以在这里买到,后来卖菜买菜的人多了,政府就在窄巷尽头的地方扩建了一个菜市场,在菜市场往北的空地也用水泥浇灌起来变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场地,然后在场地上整齐地筑起了一些四方长条的桌台式摊位,这些摊位没有固定摊主,只是在赶集日让没有铺面的人把东西摆出来卖,收取一点卫生费。于是这条两米宽,四百米长的窄巷渐渐成为平城最热闹的街市。

这几年,平城逐步往外围扩建发展,往东南方向发展的区域慢慢形成了平城的新城区,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餐饮业的兴起更是让新城区成为了平城最繁华的地带。但是,平城大酒店背后的民族街依然是平城最热闹的地方。夜晚,当半个平城都入睡的时候,这里的夜市却热闹非常,烧烤摊上座无虚席,那些忙碌一天的人们在啤酒、烤豆腐、烤肉串中得到生机和朋友相聚的温暖。早晨,菜市场里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每一个角落都充盈着浓浓的生活气息。每到周日,在这个特定的赶集日,这里便人山人海,那些桌台式摊位全都摆满了独具当地特色的商品,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夹道摆着的民族服饰,苗族、瑶族、哈尼族的服饰相间陈列,色彩明艳,别具一格,也是“民族街”这一称谓的来由所在。

从日美的出租屋顺着平城主干道走五百米左右,往左转两百米就是民族街,穿过民族街热闹的窄巷,从菜市场的右边小路走十来米就是平城县医院的大门,大门进去直走几步,绕过住院部大楼就是急诊科所在的楼。

医院里总有很多人,急诊科更是充斥着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病人的哭声、家属的喊叫声,在这嘈杂的混乱中,日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靠着墙坐在导医台前长椅上的堂嫂。堂嫂是姑母家那边的亲戚,是姑父兄嫂的大儿媳,是十七岁那年日美初为人妇起早摸黑做活计时时常陪伴的人。日美缓缓走过去,“嫂子,医生怎么说?”

“你哥去买水了,我也说不清,等会儿你问他。”堂嫂疼得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珠子,日美从手包里掏出纸巾帮她擦汗。正擦着,堂哥从对面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瓶矿泉水。

堂哥走到日美面前,“阿妹,你来了。”说着递给她一瓶水,又拧开一瓶递给堂嫂,“喝点水。”日美继续帮堂嫂擦汗,看着堂哥拧开矿泉水猛喝了几口,才问道:“哥,医生怎么说的。”

“医生说要拍个片子,看看哪里摔伤了才能医。我已经挂号医生给开了单子,现在就等着照片子,但人太多了,得等着。”说着看了一眼妻子,有点疼惜又无奈地道,“这么大年纪了还学什么摩托车,哎!”

听了这话,日美愣了愣,“嫂子你是自己学摩托车摔的啊!”电话里堂嫂就说是骑摩托车摔着腿了,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应该是被别人骑车撞伤的,堂嫂都已经六十岁了,怎么可能去学摩托车,没想到还真是,“嫂子,怎么突然想起学骑摩托车了?”日美有些好奇。

堂嫂扭了扭身子,拿起一旁的矿泉水喝了一口,抿抿嘴又喝了一口,“大家都在学,我想着现在也不用带孙子了,就想着也跟着她们去打打零工,补贴补贴家用什么的。”

“打什么零工,需要会骑摩托车啊?”

“砍菠萝、甘蔗,背香蕉……不管做什么,那些老板现在都只让会骑摩托车的人上工。”

“这是什么理?不会骑车也不等于不会做活呀。”日美惊叹了一声。

“因为做工的地方离家远,如果不会开摩托车,上工下工都不方便。”堂哥插了句又不说话了。

堂嫂接着说,“所以村里的女人们都在学,先学会的几个人帮不会骑的扶着摩托,三个一组,五个一帮的差不多都学会了。我年纪比她们就大了那么两三岁,我想着我也能学会。”她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年岁不饶人啊,一年是一年,我竟然还没有学会就摔了,这回我想骨头肯定断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医好了。”

日美宽慰道,“现在医术发达,嫂子不要担心很快就能治好的。”顿了一下,又问道,“医好了,嫂子还准备继续学摩托车吗?”

“那当然。”堂嫂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农活清闲的时候,大家都出去打工了,我一个人呆在寨子里多无聊啊。”

得嘞,听到妻子这样说,堂哥翻了翻眼珠子,一脸无可救药的样子,“我就说又不需要你挣多少钱来补贴家用,怎么说都不听要学,原来是因为无聊啊?那我还是让儿子把孙女带回老家来,让你带吧。”反正现在村里也有幼儿园。

堂哥堂嫂的儿子儿媳在外地打工,孙女原来是堂嫂在老家带的,因为孩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前段时间被儿子接走了。堂嫂一下子感觉空落落的,这不,才想着和大家一起学学摩托,也好跟着去打零工。

正聊着,广播里叫堂嫂的名字让去拍CT,堂哥蹲下身背起堂嫂就往CT室去,日美拿起他们放在椅子上的包跟上去。拍好片子,他们又在门外等了半个小时才拿到结果,医生说堂嫂大腿处虽然没有骨折,但骨裂有点严重,建议住院治疗。等办理好相关手续,安顿好堂嫂,太阳已经西下,日美想起小雅要回家吃饭,让堂嫂安心养伤,并说待会儿会送晚饭过来医院。堂嫂知道她是热心肠,但不想给她添麻烦边再三拒绝了,日美只得作罢。

日美回到家,准备去厨房做饭,却看见丈夫正往厨房走,左手提着一只杀好弄干净了的鸡,右手也拎着一个袋子,看样子是什么卤牛肉之类的。看见她,憨憨地笑了笑,“小雅考得不错,我们弄点好吃的。”

“你哪里来的钱?”日美的关注点和他不在一个地方。

他本不想说,看到日美瞪着他,才无奈地笑笑,“本来想等过段时间再告诉你的。走,到厨房告诉你。”说着继续往厨房走去,日美跟着他走进厨房,就站在门口不动了,好像等着丈夫交代什么犯罪事实一样。

“老婆,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没有干什么坏事。”他把右手的袋子放到厨台上,从洗碗槽下拿出一只盆把鸡放进去清洗,然后把靠墙立着的砧板放平,把鸡拎起来放到砧板上,准备砍。看了一眼妻子,见她还那样站着,一副他不说就不罢休的姿态,他微微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刀,从不锈钢焊的饭桌下拉出两支凳子,让日美坐下,他也坐下。

“前面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上个月回老家看爹妈的时候,邻居家的普大哥要买我那辆摩托车吗?你知道我也从别人手里刚买过来,也没出过什么修理费,倒手就赚了两百块钱。”他用手挠了挠额前的头发,“之后几次回去就都有人问我买摩托车,我一想自己本来就没事情做,倒不如做二手摩托车买卖。于是之后一直在平城找二手摩托车,然后开回去老家卖掉,中间赚一点。”

听了丈夫的解释,日美不禁哑然一笑,还以为丈夫是在外面有了女人,才那样神神秘秘的呢,原来是想多赚到点钱再告诉自己。又想起堂嫂说的话,难道现在不只堂嫂他们村,别的地方也流行学骑摩托车啊。这真是新奇,堂嫂她们所在的村子是平县进步很快的村寨,刮起学车热潮不为怪,但丈夫家所在的村子是比较落后的。现在居然有那么多人,不分男女都在学摩托,也许和村村通生产路有关吧。既然这样,那丈夫的这个小生意还可以做得稍微久一些。 

 

少数民族服饰裁缝的生意旺季要数年前和本民族特色节日前,到那时,在大城市打工的那些年轻人都会回家过节,他们的家人就会为他们提前准备本民族的服饰。而这些逢年过节回乡的年轻人定制衣服都有自己的审美,她们把大城市里接触的时尚元素要求裁缝放进哈尼族服饰中,让缝制出来你的哈尼族服饰有了不一样的元素。裁缝们根据顾客的需求对哈尼族服饰进行了创新和改革,几十年来哈尼族服饰已经有了巨大的演变。这些跟随潮流缝制的哈尼族服饰,既保留了哈尼族特有的刺绣风格,也融合了当代时装的时尚元素,深受当地哈尼族的喜爱,更甚者还得到了别的民族朋友的青睐。在每个赶集日,大部分人都会拿着自己缝制的服饰到民族街摆摊售卖,一方面把客人定制外缝制的衣服卖掉,一方面为自己做做广告。

日美昨天去民族街摆摊把手上的成衣存货都卖出去了,准备抓紧时间多做几套衣裳,一早起来就在缝纫机前忙碌。邻近中午,日美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窗外的桑葚绿油油的叶子发了会儿呆。今天是姑娘高中生涯的第一个周末,时间真快呀,她感慨着,不禁又想起那个她十七岁的夜晚。 

日美十三到姑母家生活,四年后,她已经从一个年幼无知的少女,长成了黑眼睛,翘睫毛,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的亭亭玉立的姑娘,她的模样符合村里所有小伙对“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的遐想,于是,为了娶日美,姑母家的门槛都被踩坏了。

姑父觉得日美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但日美的阿玛觉得她可以出嫁了,那年日美的继父又生了重病,日美变得犹豫起来。姑父姑母不能替日美做决定,只得让堂哥去请日美的母亲过来商议。

那天夜晚,十七岁的日美被阿玛拉到一旁,听着她的谆谆教诲,日美只能不断地点头,短暂地失去了思想,忘记了自己向往的生活。阿玛说,“你已经不小了,不可能一直在姑母家生活,如果你跟我回去你定然吃不了那样的苦。如今,这里有家庭条件很好的人家来求娶,不妨答应了。嫁过去不用受很多苦,如果你错过了,以后像我一样得过这样的苦日子你会后悔的。”

“阿玛,可是姑母已经在教我裁剪衣服,将来我可以靠这个养活我自己。”日美试图说服阿玛,“而且……”

“未来的事没个准的傻姑娘!”她用手指点了点女儿的额角,“现在是你的好时光,自有好选择。”日美还想告诉阿玛,这几年姑父教过她写自己的名字,跟着表姐表妹也学会认很多字,数字也能写到一百,日后还可以再学别的,将来不会苦了自己。可是她突然想到了家中的妹妹们,她的出嫁至少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吧,让继父和阿玛少担一份心。

听说日美愿意出嫁的时候,她清晰地看到了姑父姑母略显失望的神情,姑母看着她严肃低说:“日美,虽然我们不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但是能给你学一门技能,以后生活也不会很苦。如果你现在出嫁,年纪轻轻地在婆家会更不容易,你真的决定了吗?”

日美从前就知道自己不是个能吃苦的人,不是那种能够在村子里早出晚归忙农活的人,不是那种能每日从地里回来还背着重重背篓的人。她一度认为自己想要过那种,有一技之长然后不用风雨里来去,不用汗流浃背也能养活自己,穿漂亮的衣服做事也没有人说教的生活,她一直想过这样的生活。可是,她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只因为那个日嘎家条件不错,而且说过,不用日美下地做活,只要在家里做做家务,打理好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就可以缝缝衣服什么的呆在家里。

日美终究是年轻,男人的话哪里都能都相信,婆家的事哪里这样简单,但每一个没有经历过婚姻的姑娘都如此单纯。 

日美终是出嫁了。

一个月后,哭着回了姑母家。姑母因为要照料婆婆,留下三表姐和表妹在乡上给姑父带着,辞去在中学食堂煮饭的活回了村里。日美见到姑母只一个劲地哭,姑母递了块毛巾给她拭泪,默默等着她先开口。

“姑母,我在他们家待不下去了。”日美抽咽着,“日嘎嘴上说着不用我苦,可是每天要跟着婆婆下地做活,起早摸黑。回到家,婆婆还要我做饭,从嫁到他们家我一天都没有休息,即使这样也没得到婆婆的好脸。我想继续学习裁缝,让日嘎花钱扯了两尺布就在那里说我败家……”她把一肚子的委屈都吐出来,终于不再哭了。

姑母看她不哭了,才语重心长地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在婆家的日子肯定不能和在娘家比较,那样是自寻烦恼。你现在才加入人家一个月,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要过,你总不能觉得委屈就跑回来,这样人家要笑话的。”姑母耐心地开导她,让她的心渐渐明朗起来,是啊,在婆家怎么也不似在娘家,在决定出嫁的时候就做好了思想准备,舍弃了曾经的向往。直至今日,日美才真正体会到,原来自己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再也不能想撒娇就撒娇,想回娘家就回娘家,那些在婆家受的委屈得学会往心里藏,像喝的水吃的饭一样消化掉。

但终究,日美的第一次婚姻仅维持了一年半。离婚后的她想继续学习裁缝,姑父便把乡上单位分的房挪了一间出来,在另一个房间放了一张上下铺的铁床,让三女儿和老幺姑娘睡上下铺,把挪出来的那一间留给日美。还借钱帮日美买了一台缝纫机,姑母又帮她买了几匹布,就这样让日美在家里学习裁缝,一边学着缝,一边把缝成功的衣服卖掉再买布。那时候,因为技术不到家,作废了很多布没赚什么钱。 

“妈,我回来了。”一个高兴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日美扭头看去,小雅高挑的身影就窜进来,搂住日美的脖子,在她脸颊上蹭了蹭。

“我姑娘怎么又变黑了?”日美盯着小雅瘦瘦的小脸打量了一会儿。

小雅毫不在乎地缩缩肩,“开学时军训晒黑了就没有白回来,以后我就是一个正宗的小黑妹了。”说着吐吐舌头转过身去,把书包往下铺一扔,坐到老式缝纫机前的凳子上,“我爸呢?又卖他的摩托车去了?”

“嗯。待会儿就回来,给你炸鸡腿吃。”日美看着女儿天真烂漫的模样,想着自己十六岁那年,在姑母家给葡萄修剪枝叶,一条绿绿的毛毛虫掉下来吓得差点哭,那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日美晃晃脑袋,想着日子总是越来越好的。虽然没有赞下很多钱,可这些年从来没有风里雨里地忙活,也不用早出晚归看人脸色。现任丈夫虽然没有大本事,但对自己疼爱有加,任劳任怨,这样的生活该知足了。她继续手上未完的活,缝纫机在她的脚下塔塔塔塔作响,她手上的动作利落娴熟,一件衣服的花边一下子就缝好了。

日美把成衣用衣架撑着挂到尼龙绳上,准备去市场买点菜就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丈夫家的一个邻居嫂子打来的,说是因为来平城考摩托车驾照,但交警要求自己的名字得自己写,不会写名字的不能参加考试,所以想让小雅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日美去菜市场买了一条活鱼,两斤牛肉,一只烤鸭,再买了点蔬菜。她到家刚把玉收拾好,丈夫也提着一只已经收拾好的鸡回来了。

“小雅要吃炸鸡腿,你把鸡砍好我来炸,别的菜先弄着。陈家大哥和嫂子还有她一个朋友来家里吃饭,多弄几个才吧。”看着丈夫忙碌起来,日美从冰箱里拿出一袋虾子解冻,才提着酒壶走出去。

她提着新打的酒回来的时候,丈夫已经把鸡砍好,蔬菜也洗好正准备下锅。日美把酒壶放在饭桌上,从碗柜底层把面粉袋拿出来,用大勺舀四勺在一只略大的碗里,又从菜篮子里拿了三颗鸡蛋,敲进面粉中,再另取一只碗,从暖水壶里倒了半碗水,试了试水温刚好就倒进面粉中,用筷子慢慢搅拌,边搅拌边加入食盐和胡椒粉,然后拿起鸡腿在大碗里滚一圈,裹上一层面粉后放在盘子里,就等着下锅炸。 

 

陈佳大哥和丈夫在喝酒,日美就领着陈家嫂子和她的朋友回到居室坐在藤椅上闲聊。聊着聊着日美才想起来陈家嫂子是要学写名字的,就打电话让吃完饭就出去玩的姑娘回家。

“嫂子,怎么你们还得考驾照呀?”日美把手上剥好皮的橘子递给陈嫂子的朋友,又从桌上的水果篮里拿起一个继续剥。

“这不工地上的老板招工都只要那些有证的,没有证的光会骑摩托也不行。”陈嫂的朋友从日美手里接过橘子,对她边笑边解释。

“还有,有证的去帮老板干活,除了工钱每天还给二十块的油费补助。”陈嫂补充了一句,也接过日美剥好的橘子,掰开递一半给日美,“妹子你也吃。”

“嫂子这里还有呢,我再剥就是,那个你吃,咱不客气。”日美笑眯眯地推拒了陈嫂的好意,怕她两多想自己也拿起一个,剥了皮一瓣一瓣撇开吃,“那真是好啊!看来现在你们去打零工一天也能挣不少钱了。”

“我和我男人有时候一天可以挣三百来块钱。”陈嫂的朋友把橘子籽从手巴掌上拍掉在垃圾桶里,“可是只要想起学摩托车、考驾照时候的煎熬都忍不住发抖。”

“有这么夸张吗?”日美被她的表情逗乐了,笑着道,“苗们姐你把经过说来给我听听。” 

陈嫂的朋友李苗们,是寨子里第一批学摩托车的妇女。她有个女儿在县城打工,过年的时候和男朋友陈自科骑摩托车回家,回到家自己也想学,就让陈自科在寨子的场子上教她骑。苗们想起每天下地做活都只能走路,对于不会骑车的她们来说生产路平时只能看看,用不上,只有秋季收割庄稼租别人家的车拉才用得上。如果自己会骑摩托车,每天下地做活,平时带点柴火猪草什么都方便。苗们把想法和女儿一说,没想到女儿竟然非常支持,还说如果阿玛学会骑了,摩托车就留给她了。

之后陈自科就教李苗们学骑,没想到年近五十的她竟然学会了,虽然摔过几次,却没有受重伤,经过一段时间的联系后就敢带着丈夫下地去了。那时没想过,也不知道要考什么驾照。是之后农闲时节,想要去打零工,去帮老板砍甘蔗,老板说了才知道的。

后来李苗们来到城里跟着女儿住了一段时间,专门学写“李苗们”这三个字。

对于从来没有进过学校,没有摸过纸笔的一个年近五十的农村妇女来说,写这样的三个字并不容易。一开始拿起笔的时候,手抖的厉害,握都握不紧,女儿轻轻一碰笔就掉了,后来女儿没有办法说,“反正也不要求握笔姿势要准确,你就一把握在手心写吧。”苗们于是像握着锄把那样一把握着笔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女儿在那里教苗们笔顺,“一画横,二画竖,三画撇……”

苗们听得晕乎乎的,“好了姑娘,你不要讲这么多,我听着头晕,你就直接告诉我怎么写吧。”还没有说完,就被苗们打断,女儿也表示很无奈啊。

“那行吧,妈,你就跟着我一起写。我怎么写你就跟着怎么写。”

女儿写好一横,耐心等着李苗们画好,一看像只蚯蚓一样弯弯曲曲的,哪里有“一”的样子,女儿捧腹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笑够了还是拉着她手把手地教,三天后终于学会写“李”字了,那天女儿开心得什么似的,拉着她去外面吃火锅庆贺。苗们被女儿这样一搞,也有了信心,后面的“苗们”两个字就学得更快了。

但是到交警队考驾照那天,苗们还是闹了笑话。那天一早,女儿就陪着苗们去交警队填表格,交警队大厅里来办事的人非常多,像苗们一样来考驾照的也有几个。交警队的办事员知道她们写字慢,就让她们把表格拿到大厅填,大厅只有椅子没有写字的桌子,苗们只得蹲在地上,趴在椅子上写。结果她原本就紧张的心,在这个杂乱的场合,加上写字姿势又和平时练习的大不一样,她更加紧张了,她甚至听得到心“扑通扑通”快速跳动的声音,握笔的手心里全是汗,额头上也沁出来的汗珠子滚落下来,滴在手背上,手抖啊抖,根本下不去写。

过了十多分钟,办事员出来收表,看李苗们一个字都还没有写,问她是不是不会写,回家练会了再来。这样一来,苗们彻底没有信心了,不等女儿和那个办事员沟通就跑出了大厅。女儿追到苗们的时候,她已经冷静下来了,觉得自己就这样跑掉太可惜了,母女俩相视一笑,决定明天再来。

第二天再去的时候,女儿从家里拎了只折叠凳,说要苗们写字的时候坐。去到交警队,依然是昨天的那位办事员,她看看女儿手里拎着的凳子,哑然一笑,“阿姨,您就在我这办公桌上写吧。”并体贴地给了她两张表格,“写错了没事,这里还有多余的表格呢。”

“谢谢你啊,姑娘,那我就在这里写了。”这次苗们镇定多了,但办事员看她那个手一直在抖,就知道她其实很紧张,走过去用纸杯接了一杯水给她,“阿姨,您喝点水,慢慢写,不急。”

李苗们点点头,接过水杯一饮而尽,两只手互相搓了搓手掌心,深呼吸,一鼓作气,终于顺利地把“李苗们”三个字写到了表格上相应的地方。她虚脱了一般瘫坐在办事员的靠椅上,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似乎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嘴角轻轻上扬。

办事员拿起表格,又瞧了一眼苗们,也笑了,“阿姨,你真了不起,这么大年纪了竟然学会了摩托车,又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你真棒!”转身对苗们的女儿说,“现在的农村妇女了不起啊!光这段时间来考摩托车驾照的就有上百人。她们足够匹配‘新时代的女性’这个称谓。”

听苗们讲完她学名字、考驾照的经历,陈嫂如临大敌,日美也半晌才反应过来,这简直像上战场打战一样嘛。当初姑父教她认字的时候,她可没有觉着这么惊心动魄,如上战场。毕竟那时恰少年。 

陈嫂比苗们年轻两岁,四十六的她确实也在写名字这方面表现出了年轻的优势。

小雅因为周日晚要回学校,想在短短的两天内教会她写“普腰背”三个字似乎难于登天,更加上一开始陈嫂也一样的紧张无措,一样的如临大敌。小雅只能变着花样逗她开心,想方设法让她放松,小雅的良苦用心还是起了作用,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她终于会握笔了,她终于不再战战兢兢。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天下午陈嫂已经能够拼出“普腰背”三个字,对的是拼不是写。小雅觉得惨不忍睹,但她没有时间教了,只能让陈嫂自己多加练习。而苗们却觉得,陈嫂学得很快,写得也很好。并表示去考摩托车驾照一点问题都没有了。陈嫂看看坐在缝纫机前忙碌的日美,“你当初学缝纫机的时候有没有觉得这么难?”

日美杵着下巴,若有所思,十三四岁的年纪也许学什么都比现在容易吧,“学缝纫机没有觉得很难,我姑母很有耐心地教我,二来我也迫切地想要学学本领,加上年纪小,学什么都比较快吧。但是学裁剪倒是花了很多工夫,裁废了很多布料,甚至到我真正做裁缝之后也裁废过不少衣服,是后面生意好起来,裁的衣服多了慢慢才有了现在的水平。”她看了一眼陈嫂,“如果现在让我想你们一样去学摩托,我说不定得花你们两倍的时间呢。”

“我学车也特别不容易,苗们和别的两个同伴整整陪我练了十五天。”陈嫂细细碎碎低讲起学车的经历,几人不免又一阵唏嘘。 

陈嫂学车是看到苗们学会开摩托车后,载着自己的丈夫下地做活,外出打零工都很方便,就让日美的丈夫从平城搞了一辆二手的卖给她,苗们约了别的两个同伴主动教她。

怎样上车,怎样让摩托车保持平衡,怎样控制车的方向,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理论的指导,也没有专业的师傅。三个女人其中两个把摩托车放斜然后使劲扶着不让摩托车倒地,一个扶着陈嫂登上摩托车,三个人再合力扶正摩托车,等她坐稳了,另两个同伴在摩托车边一左一右扶着,苗们到车头手把手教陈嫂怎样坐身子才能保持平衡,怎样打火启动,手刹脚刹在哪里,方向怎么掌控,车速怎样控制,一天教一样,风雨无阻,天天训练。等这些陈嫂都记住了,就放开手让她自己练,摔过很多次,要不肚子磕到,要不摔伤了腿,要不撞到膝盖,最严重的一次陈嫂摔鼻青脸肿,苗们给她擦药,她赌气说不学了,第二天又照旧。苗们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低在练车的地方等她,终于半个月后陈嫂能够自己开着走了。那一天,她们相拥这,喜极而泣。也正是如此,苗们才会陪着陈嫂来平城,陈嫂学写名字她陪着,等陈嫂去考驾照她也陪着。

那一天,陈嫂如愿拿到了摩托车驾照。

看着这一对亲如姐妹的朋友,日美忽然感慨起岁月无情,时光易逝。曾经的那些伙伴,分别后大多已不曾再见;儿时的记忆有些刻骨铭心,有些渐行渐远。但人的一生不就是如此吗?经历离别和相聚,经历拥有和失去,经历贫穷和富有,才能更懂得幸福的不易,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作者:曹春玲 哈尼族


(责任编辑:卢秀丽 审核:喻自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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