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行走于云南大山深处的滇越铁路，无数次感觉到悲壮。我在滇越铁路的纵深，听到了中国西南边疆最激昂的呐喊。

　　1910年5月，滇越铁路通车，当第一列火车冒着白烟鸣叫着行驶在云南的大山里时，世界仿佛抖动，山上的野花竞相开放。

　　是滇越铁路，拉开了云南20世纪的历史帷幕。它是在法国“派舰重办”的胁迫中修建的，先后有1.2万人献身于此，它被称为“插在云南的大吸血管”，它是殖民者侵略掠夺云南人民铁的见证。1925年11月1日出版的革命刊物《革新》第三期《云南革命的前途》中写道：滇越铁路“是法帝国主义者吸收现金的机关”。这是中国共产党对滇越铁路的最早认知。

　　因为滇越铁路，云南成了世人瞩目之地，朱德、周保中等成长于这里的名校。1915年，蔡锷沿滇越铁路回到昆明，打响了推翻袁世凯复辟帝制的第一枪。抗日战争时期，滇越铁路成了中国唯一连通海外的交通生命线，朱自清、闻一多、徐悲鸿、冯友兰等众多知名学者，取道滇越铁路进入云南，世界上举世罕见的教育大迁徙于此落地。

　　中国共产党人在滇越铁路沿线点燃了星星之火。王德三、李鑫、杜涛等中国共产党人在迤南地区播撒共产主义信仰。1927年，中国共产党党员、开远工人刘林元来到芷村车站，以洗炉工为掩护，在工人中传播革命思想，发展党员，建立了云南铁路史上第一个党支部。中共云南一大也在滇越铁路附近的查尼皮召开。在解放战争中，共产党在滇越铁路建起了秘密交通线，传递情报，运送干部，把优秀的共产党人和进步工人送到了滇桂黔边区纵队，云南各地相继解放，一举换了人间。

　　一

　　1926年10月，中共党员李鑫乘火车到达红河地区，先是到个旧考察矿工生活，后又沿铁路了解工人情况。李鑫是最早进入迤南地区开展革命的地下党员。中共云南省特委、省临委成立时，他是委员，主要负责农运工作。他也是中共迤南地委的首任书记。

　　李鑫记得，他离开广州时，中共广东区委书记陈延年交给他的任务之一，就是筹建云南地下党组织。在当时的云南，个旧是广大工人最为集中的地方，绵延466公里的滇越铁路，则成了铁路工人的广阔舞台。属于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所置迤南道的个旧、蒙自、建水等地，一下子成了云南工人聚集的核心地。

　　1927年12月，云南省特委在昆明召开扩大会议，传达中央“八七”会议精神，决定把工作重点转移至农村、工矿和滇越铁路沿线，并决定建立蒙自县委，成立迤南区委。同时提出：“一、滇越铁路应以昆明、宜良、芷村为中心，宜良、芷村每处派两个工人去进行组织。二、滇越铁路工人，有安南（越南）籍、广东籍、云南籍3种，在发展中，在面上要排除他们的界限，同时又要注意到这层关系。三、滇越铁路的工运，除了经济斗争之外，还应该注意自由斗争，反帝国主义的斗争。四、滇越铁路的工运，同时要注意发展安南（越南）的工运，由路线上发展到（越南）东京、海防，由安南的工友，发展到安南普遍的工运。五、个碧铁路以碧色寨、个旧为中心，蒙自工作现已有基础，个旧、碧色寨当各派两个工人同志去主持。”

　　作为首任中共迤南区委书记的李鑫，他几乎走遍了迤南的山山水水，尤其是滇越铁路沿线、个旧锡矿。他在滇越铁路附近的小东山、复兴庄召开了农干会、农代会，将云南地下党的工作重点逐步从昆明转移到了农村、铁路沿线。他把砂丁当成了兄弟、亲人，甚至和他们喝鸡血、拜把子。他广泛发动工人，以《走厂调》为蓝本，编写了20多首新歌谣。他秘密发展“赤色工会”和共产党员，建立了共产党在云南的第一个矿山支部。1928年年底，又在马拉格矿山支部的基础上，建立了由7名党员组成的中共个旧矿山特别支部。

　　二

　　经过云南地下党组织的精心酝酿、推动、策划、发展，迤南地区的民众深深预感到，一场巨大的工人农民运动浪潮已然在滇越铁路全线涌动，不管是离滇越铁路不远的个旧大山深处，还是附近的村寨，一股赤色的火焰正在喷发。

　　此时的滇越铁路，已成沸腾之势。1918年1月，中共党员刘林元奉组织委派来到滇越铁路芷村车站工作。同月，中共党员魏秉礼由个旧转到蒙自碧色寨车站工作。

　　作为土生土长的开远人，刘林元对滇越铁路更多了一份情感。这条穿越开远的铁路，是他儿时熟悉的风景。喘着粗气、冒着白烟、吭吭哧哧向前奔跑的火车，一度被乡亲们称为“怪物”。渐渐地，火车的轰鸣声成了刘林元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成了他最熟悉的声音。1927年，刘林元加入共产党，知道了什么叫侵略、掠夺、主权和抗争。从他进入芷村车站机修厂的那一刻起，他便发誓，一定要让滇越铁路成为红色的燎原，要让工人成为滇越铁路的主人。

　　刘林元是一个多面手，从小喜欢与机械打交道。在机修车间，车、钳、刨、铣、钻，他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刘林元与之后委派而来的党员陈家铣、姚良敏一起，和工人交朋友，在滇越铁路沿线四处奔走。同时，与个碧石铁路线上的巨柏年、梁福如取得联系，形成呼应之势，党在云南铁路线的工人运动掀起新的高潮。

　　滇越铁路也因此成了云南连通内外、运送党员干部最重要的交通线。

　　1928年4月，云南省临委书记王德三到上海向中共中央汇报云南工作，就是由滇越铁路芷村路警分局局长、中共党员王任初（王培渐）为王德三办理的出国护照。王德三到达上海后，被中央指定为云南代表，出席了在苏联莫斯科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六次代表大会。

　　同年6月1日，滇越铁路、个碧铁路工人代表会在开远车站附近的一处隐蔽工房召开。蒙自、芷村、宜良、开远等地的铁路工人代表20多人出席，省临委委员李鑫到会讲话。云南省铁路总工会同时成立，刘林元当选为主席。7月，中共芷村车站党支部成立，陈家铣、刘林元先后任书记。芷村党支部成为滇越铁路上的第一个地下党组织，先后发动和领导芷村铁路工人进行了8次斗争，取得胜利6次，为工人争得了每周休息1天、雨季发放金鸡纳霜的待遇，工人们高呼着走向胜利。

　　1928年10月，17位年轻人从蒙自沿滇越铁路南下，在芷村车站下车，步行越过了森林茂密的高高山冈，隐入密林深处的查尼皮村。在农民党员李开文家的茅屋里，秘密召开了中共云南第一次代表大会。这是一次具有历史转折意义的大会，会议通过了《大会决议案》，选举产生了第二届中共云南临时省委。这也是中共云南组织在地下活动时期，召开的唯一一次党员代表大会。此次在查尼皮村点燃的革命星火，迅速照亮了整个云岭大地。

　　三

　　在迤南地区的地下党中，杜涛是一个响亮的名字。

　　1901年9月出生于蒙自县倘甸村的杜涛，中学毕业后，第一个走出了蒙自大山。他沿上海、南京、北京、沈阳、广州，一路奔走。他结识了云南籍共产党员王德三、张经辰，加入了云南旅京学生进步组织新滇社。在广州，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第一个蒙自籍共产党员。

　　几经磨炼，杜涛的眼界开阔了，身体壮实了，信仰坚定了。他在诗中写道：“国已不国家何家，萍踪浪迹走天涯。一片丹心为革命，誓将头颅报中华。”

　　1927年2月，杜涛受组织委派，回到蒙自，立即投身于火热的革命斗争之中。他秘密发展党员，成立了中共蒙自支部。在滇越铁路不远处的小东山，成立了迤南地区第一个农民协会。在蒙自县城，创办了平民女子读书班，成立了蒙自县农民协会、云南省妇女协会蒙自分会。

　　在杜涛短暂的生命中，“斗争”是他一生的关键词。

　　1927年的夏天，太阳比往年火辣，地里的庄稼几乎被晒死。又是一年青黄不接，倘甸村的很多农民已经无米下锅。可官府对此依然不闻不问。杜涛愤然而起，带领村民向大户人家借粮，大户人家不仅不借，还向官府诬告，村民因而受到弹压。血气方刚的杜涛毫不畏惧，经过斗争，官府和大户人家终于松口。当月，杜涛借到了1万余斤粮食，帮数十户村民渡过了饥荒。

　　蒙自小东山，一个离滇越铁路不远的村庄，林木茂盛，山石耸立，乡风淳朴。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村庄，却是云南早期星火燎原之地。

　　1928年1月，云南省临委在昆明临江里秘密举办党员训练班。可是，刚办一个星期，便获悉国民党云南省政府即将“清党”，省临委领导王德三、吴澄（女），带着训练班的30多名学员，从昆明紧急出发，沿滇越铁路转移到蒙自小东山村，训练班得以继续举办。其实，对于王德三、吴澄、吴少默、杜涛、陈廷禧、蔡聋子（刘执之）、马照（马逸飞）、刘林元、郑易里等革命先驱来说，小东山并不陌生，他们早就频繁来往于这一处山野之地了。

　　恰在此时，一场突发事件牵动了小东山。小东山黑龙潭火车站附近，农协会员高自明家的住房不慎失火被毁，村农协会帮助他家建盖起新的草房。而这时，又发生了滇越铁路行道树被砍的事情，黑龙潭火车站（俗名“石头坡”）路警分局诬陷高自明偷砍了铁路行道树盖房子，不仅要罚款，还将他拘捕关押，并将高自明用来驮柴卖的一匹马强行拉走。

　　这一突发事件，让小东山的村民十分愤慨，却又无计可施。杜涛在党团员紧急会议上分析认为，这不是一起普通诬陷事件，而是法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仗势欺人的恶劣行为。作为一心为劳苦大众服务的共产党人，绝不能坐视不管，必须设法营救高自明。

　　杜涛先委派农协会干部前去交涉，无果后，当即决定采取强硬手段。他与县委委员孔发贵、共产党员巨柏年等率领小东山、布依透、小红寨、灰土寨等村农协会会员及省临委在小东山举办的党员训练班学员和城区部分工人共200余人，手持锄头、扁担、棍棒、梭标，从四面八方包围了黑龙潭火车站路警分局，抗议巡警随意抓人，要求立即释放高自明。

　　经过斗争，农协会员救出了高自明，并拉回了那匹全家的依靠和最值钱的财产——精瘦的老马。

　　这一事件，史称“小东山暴动”。

　　四

　　在滇越铁路上的每一次行走，我都能感受到一种力量在升腾，这是一种赤色的力量，这是一种向上的力量。

　　我知道，关于滇越铁路的红色故事还有很多，这里有蔡锷将军奔走抗击袁世凯复辟的足迹，这里有朱德元帅深山剿匪的传奇，这里有西南联大蒙自分校热情洋溢的抗日情怀，这里有“歼敌于滇南”的恢宏战场……

　　我所能纪录的，不过只是滇越铁路赤色记忆中的几个小片断、几个小故事、几个普通的共产党员。即使如此，我的心灵也在一次次撞击中得以洗礼，泪花时常不由自主地泛起。这是一条染着鲜血的铁路，除了为铺设铁路死去的工人，还有一个又一个为了革命事业倒下的党的优秀儿女：当年参加中共云南一大的17名代表中，有6人被国民党杀害，吴澄和新婚丈夫一起英勇就义，烈士的鲜血染红了滇越铁路。

　　1929年4月，李鑫、戴德明、杨逢春被捕，5月16日，李鑫、戴德明、杨逢春与先前被捕的巨柏年在蒙自西门外英勇就义。李鑫时年32岁，戴德明不满20岁，杨逢春24岁，巨柏年24岁。

　　1928年11月7日，杜涛被反动派逮捕，先后经历了6次刑讯逼供。一无所获的国民党反动派于1929年5月2日，将杜涛杀害于昆明地台。

　　……

　　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离人民而去，他们有的留下了名字，有的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只化作了尘埃，与滇越铁路、与高山大河融在了一起，成为红色中国永远的记忆。